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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的主流是由儒、道、释三者彼此激励、交融而共同构成的。虽然儒、道、释三家各有各的价值取向,但是,相对于西方古典主客二分的哲学形态而言,它们都主张心与物、人与天的融合。儒家追求的是礼乐诗书、天生人成的人格境界;道家哲学追求的对“性命之情”的归真返璞;而禅宗追求的则是由小乘、中乘、大乘、直到“万法尽通、万行具备、一切无杂、但离法相、作无所得”的“最上乘”。(《坛经·智常来参》)究其实,都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哲学。境界哲学就是诗化哲学。这里的“境界”,说的是精神,说的是性情,说的是人格境界的提升过程。陆象山的哲学实际上是一种典型的境界哲学,亦即诗化哲学。它围绕着“先立乎其大者”的思想核心,层层论说,以儒家哲学为灵魂,融会了道家以及禅宗的思想资源,加强了其理论体系的诗化性质,在整个中国哲学史上都是较为特殊的。一、先立乎其大者
象山自谓曰:“近有议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吾闻之曰:‘诚然。’”[①] 语气中有引以为自豪、自负者。盖“先立乎其大者”一句,贯穿象山思想的始终。在《陆九渊集》中,多次出现“先立乎其大者”的命题。“先立乎其大者”一句的思想,首先应该来源于《孟子·告子上》: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象山对孟子的思想心领神会,抓住了其中的本质融会贯通而自得之,并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认真考察象山具体文献中的意思,我们会发现陆九渊“先立乎其大者”一句的意思,在他的文集各处,表面上并不一致。为了较为准确、客观地把握象山思想的原始面貌,我们还是从文本出发,抓第一手资料:
前日窃闻以夫子所论齐景公、伯夷、叔齐之说,断命以祛俗惑,至今叹服,不能弭忘。笑谈之间,度越如此,辅之切磋,何可当也。允其所见,推其所为,勿怠勿画,益著益察,日跻于纯一之地,是所望于君子,夷、齐未足言也。
此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铄我也。思则得之,得此者也;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者也;积善者,积此者也;集义者,集此者也;知德者,知此者也;进德者,进此者也。同此之谓同德,异此之谓异端。心逸日休,心劳日拙,德伪之辨也。岂唯辨诸其身人之贤否,书之正伪,举将不逃于此矣。自有诸己至于大而化之,其宽裕温柔足以有容,发强刚毅足以有执,齐庄中正足以有敬,文理密察足以有别,增加驯积,水渐木升,固月异而岁不同。然由萌蘖之生而至于技叶扶疏,由源泉混混而至于放乎四海,岂二物哉?《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又曰:“其为物不贰。”此之谓也。[②]
关于这段文字的解读,有的学者是这样说的:“‘此’就是心,天给的一切知识,都先验的在心中,这就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良知良能’。这显然是陆九渊‘宇宙便是吾心’和‘万物皆备于我’的主观唯心主义哲学在认识论上的贯彻。”[③] 对于所谓唯心、唯物的问题,笔者没有兴趣,但是,说这段文字的“此”是指的“心”,是“良知良能”的说法,笔者殊不能同意。笔者以为,这是一个基本的语法上的错误。故不能不在此着重指出。
根据《钦定四库全书·象山集》、《四部丛刊·象山先生全集》两个版本的排版,我们可以知道,这段文字本来是不分段的,但是1980年1月中华书局出版的《陆九渊集》却人为地将这一段本来不应该分开的文字分成了两个自然段,成了上面所引述的这个样子。我们依据原文的语义结构和文气的血脉,可以一眼就看得很清楚,在“此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铄我也。思则得之,得此者也;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者也;积善者,积此者也;集义者,集此者也;知德者,知此者也;进德者,进此者也。同此之谓同德,异此之谓异端”这几句话中的“此”字,全部是指代“日跻于纯一之地”的。这段文字的中心就是在提倡“日跻于纯一之地”,并且以《中庸》之“不诚无物”和“为物不贰”为结,其思想的脉络非常清楚。
在《与邵叔谊》中,“先立乎其大者”的“大者”,指的是“纯一之地”。[④] 纯一之地,从思想源流上来讲,首见于古文《尚书·商书·咸有一德》:“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被象山推崇的明道先生就极重视“咸有一德”(《二程集·论王霸札子》),倡言“纯王之心”、“纯王之政”(《二程集·南庙试策五道·第一道》),并有诗为证:“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蘋吹尽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对愁。”(《二程集·题淮南寺》)纯王之心与纯王之政都是哲学家的幻想,但是,明道先生却冷静地昭示了“纯一之地”不为外物所动的状态。象山的“纯一之地”在《与邵叔谊》中,指的是纯净、虚空之心,像一种诗化的空灵境界,与明道先生心领神会,彼此相通,其根本的精神是“勿怠勿画、益著益察”的“诚”。这种“纯一”之诚的思想追求贯穿于象山先生的始终。绍兴二十二年,象山十四岁,尝言:“吾于践履未能纯一,然才自警策,便与天地相似。”[⑤] 淳熙十五年,象山五十岁,在山间精舍,与陈宰书云:“同志之士,方此盍簪,紬绎简编商略终古,粗有可乐。虽品质不齐,昏明异趣,未能纯一,而开发之验,变化之证,亦不可谓无其涯也。” [⑥] 很显然,象山先生一直把“纯一之地”当成了道德修养、品格提升的至高境界。哲学的诗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哲人就是诗人,哲学就是诗学。哲人所追求的诗化境界本来就是可望而不可即,却又具有巨大感召力量的目标。陆象山“纯一之地”的境界,就正具有这样一种特殊的诗化性质,因为在现实中,这一境界“是只可永远接近而又永远不可能最终达到的”诗化的境界。[⑦]
“纯一之地”的理论来源,王阳明又谓之曰《尚书》的十六字心法:“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为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谓也。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氏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⑧] 所以象山曰:“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⑨] 心与理合而为一的最高境界,就是去掉了各种私心杂念的“纯一之地”:“今时士人读书,其志在于学场屋之文以取科第,安能有大志?其间好事者,因书策见前辈议论,起为学之志者,亦岂能专纯?不专心致志,则所谓乡学者未免悠悠一出一入。私意是举世所溺,平生所习岂容以悠悠一出一入之学而知之哉?必有大疑大惧,深思痛省,决去世俗之习,如弃秽恶,如避寇仇,则此心之灵自有其仁,自有其智,自有其勇,私意俗习,如见晛之雪,虽欲存之而不可得,此乃谓之知至,乃谓之先立乎其大者。” [⑩] 排除私意,大疑大惧,深思痛省,摈弃一切秽恶,则仁、义、智、勇自显,这就是一种精诚专一、“纯诚专一”[11] 的境界。这种境界,用冯友兰先生的话来说,这实际上是一种人生的精神境界,[12] 换句话来说,就是诗化的境界。
但是,象山在《与朱济道》的三封信中,对“先立乎其大者”还有另外的解释:“此理在宇宙间,未尝有隐遁,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顺此理而无私焉耳。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极,安得自私而不顺此理哉?孟子曰:‘先立乎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人惟不立乎大者故为小者所夺,以叛乎此理,而与天地不相似。”(第一封)“此理于人无间然,昏明何事与天渊?自从断却闲牵引,俯仰周旋只事天。尊兄平日只被闲牵引,所以不能自立。今既见得此理,便宜自立。此理即是大者,何必使他人明指大者?既见此理,此理无非,何缘未知今是?此理非可以私智揣度傅会。若能知私智之非,私智废灭,此理自明。若任其私智,虽高才者亦惑,若不任私智,虽无才者亦明。”(第二封)这些表述是值得我们认真玩味的。这里的“理”毫无疑问是天理。而信中明确指出,“此理即是大者”。只有“立乎大者”,才不为小者所夺。这里的小者,就是“私智”,就是为外物所牵引而引发的情欲。为情欲左右之后,人就远离了天理。因此,“自从断却闲牵引”,去掉了对七情六欲五光十色的诱惑,就可以“先立乎其大者”。第三封信里的话说得更是力透纸背:“平居不与事接时,切须鞭策得炯然,不可昧没对越上帝,则遇事时自省力矣。”[13] 可见,象山的“理”就是“天”;而“天”就是上帝,“诚心求之”,“俯仰周旋只事天”,透露了象山先生明显的宗教倾向。正是这种宗教性的超越之“诚”,把象山的性情世界扩展得十分丰富,空明澄澈,高远无极。
那么,一个是外界的风吹雨打都不能动摇的“纯一之地”,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天理,二者之间是怎么逻辑性地搭挂在一起的呢?我们认为,其答案在《与冯传之》一信中:“天降衷于人,人受中以生,是道固在人也。又曰:‘先立乎其大者’,立乎此者也。居之谓之广居,立之谓之正位,行之谓之大道。非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则何以为大丈夫?” [14] 纯一之地,就是天贯注于人的“衷”,“道固在人”,言人人都具有天赋的“道”,用孟子的话讲就是善端,用陆象山的话讲就是本心,也就是象山的“天理”。[15] 不为外物所动,坚守“纯一之地”,不驰鹜于外,就可以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与天理融为一体,达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16] 心即是理的心灵超越与融合。天,固然降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