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万英尺的高空.
正在跨越长江的波音737机身悄无声息的摇晃了几下,然后径直的水平向下坠落下去.
飞机里120余名乘客大脑真空长达半秒钟之后,在一个中年壮汉的带领下,突然集体用尽所有气力尖声惊叫起来.然后,无数的纸杯、报纸、餐盒从惊慌失措的乘客手中由各个方向,各个角度飞散出来,飞机中霎时一片狼藉.
欧泉本能的快速关上卫生间的门,尽力让自己保持住平衡,然后猛吸一口气,用足以压倒一百多种尖叫的嗓音平稳安静的对乘客们做出安抚: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飞机过程中遇到气流后的正常反应,请大家不要惊慌,请回到自己的座位,系好安全带——那边的先生,请不要碰触紧急逃生门——这位小姐,请马上回到您的座位——那位女士,请不要让孩子离开座位——请大家不要惊慌,保持镇静——”
然后,一个餐盒准确的砸到欧泉头上.
从深圳飞到北京的这架CA1573让欧泉彻底的厌烦透顶.机上的一百多名乘客全部来自一个刚刚从香港参加完贸易洽谈会的山西乡镇企业团,并且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第一次坐飞机出门.这些好奇的犹如得到玩具的猫儿一般的乘客们乐此不疲的摆弄着飞机上的新型设备:看电影,听歌,玩游戏,按服务灯,要饮料,再次要饮料,然后在多次饮料供应之后此起彼伏的光顾卫生间.带着一次性手套,脸上僵着微笑的欧泉最终无奈的决定将自己固定到卫生间的门口,时刻准备着在乘客冲进去又走出来之后疯狂的打扫一番.
两分钟后.随着飞机恢复平稳,大家似乎压根忘记了飞机曾经有过颠簸这么一回事,依旧乐此不疲的徘徊于饮料与卫生间之间.然后,在随后的半个小时中,包括欧泉在内的全体空乘与满舱的垃圾顽强的作了不屈不挠的斗争,并且终于赶在飞机降落的广播开始之前,将机舱恢复原貌.
“飞机将在20分钟后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请各位旅客收起小桌板,将座椅背调直,关闭一切电子设备,系好安全带.”
欧泉回到自己的座位,闭上眼睛把自己重重的靠到那个并不舒服的乘务员专用折叠椅上,长出一口气——经过四个小时的飞行之后,终于可以腾出头脑来想一些自己的心事,的确也算得一种奢侈.而不幸的是,欧泉所想的事情是烦恼,而不是快乐.
欧泉的烦恼源于从凌晨一直持续到开准备会之前的与男友的争吵.欧泉其实很清楚,争吵的全部意义也不过是一个用来发泄的借口,而她之所以能够认真地让男友把这种争吵持续到几个小时,是因为她心底埋藏了一个秘密,而欧泉很认真的希望,这个秘密可以挽回些什么——比如,感情.
旁边有人凑过来坐下的声音.欧泉并不睁眼,因为她对芊芊的动作和声音再熟悉不过.欧泉成为空姐的时间准确算来已经有三年八个月零五天,而她与芊芊的友谊可以追溯到三年八个月零四天半前.
真是奇怪的关系.欧泉这么想着,扭头帮芊芊整理好安全带.
芊芊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欧泉对自己的照顾,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的抬头问欧泉:
后天你怎么突然不飞了?
你想累死我啊?后天那趟明摆着是让我带那帮新手的,趁着能躲,我还不赶紧躲啊?
那倒也是.哎,一会儿陈浩带我去吃宵夜,要不要一起?
我?算了吧.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
欧泉依旧闭上眼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切,又找借口,歇着吧你……
芊芊的声音由于降落反应在欧泉耳中变得奇怪而遥远,欧泉一笑,不再回答.
零点二十分.
欧泉拖着皮箱,缓缓地走过通道.同班的姐妹早已或赴约或赴家的匆匆走远,把欧泉远远的甩在后面.凌晨的机场空旷而寂寥,欧泉听到自己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与皮箱滚轮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激荡出一片深远的回声,像沉重的叹息般在寂静的大厅上空飘荡,然后落寞的飞散,消失.
在凌晨清冷的空气里,欧泉分明的看到,自己的男友在乘客出口面带微笑,朝自己挥手致意.
原来生命中所面对的,并不都是悲伤与无奈.欧泉想着,加快脚步,朝着那个阳光般灿烂的微笑靠拢过去.
然后,欧泉也分明的看到,一个小巧可爱的女孩如同夜莺一般,一声欢叫,投入到那个男人灿烂的微笑里.
一丝寒意,随之而来.
原来,不是我.
欧泉看着女孩娇俏的靠在男人怀里,雀跃着走远,有点发呆的想起,自己在吵架的时候曾经跟男友提起过,晚上自己应该在深圳过夜.
原来,如此……
看着熟悉不过的背影远去,欧泉落寞一笑,随即掏出电话,开机并迅速按出一个号码,拨通.
电话那边接的出奇的迅速.
喂,欧泉,落地了是吗?
嗯.
累不累?赶快回去休息,我现在在录棚呢,先不多说了……
嗯.
还有,那个——
哎,明天下午一点,银锭桥等我.
欧泉干脆的挂掉了电话.
一个还在实习的预备生被安排飞外航,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在登上这架飞机之前,陈伊一意志坚定的以为自己的机遇愿与能力以及十分意外的巧合——作为因病请假的前辈欧泉的候补.陈伊一将自己的兴奋一直持续到回程的飞机上,而对于她这种实习空乘来说,到加拿大的飞行不亚于一场新奇的旅行.陈伊一被指派的任务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在回程的飞机上照顾两个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的乘客.陈伊一象关心珍稀动物一样守在两个人身边,而只要这两个人平安维持到飞机降落,她就功成圆满,并且能为自己努力得来的出色成绩上再添一分.
这对来自魁北克的情侣对飞行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男人自从上了飞机基本就处于睡眠状态,而女人表现出几乎比陈伊一更加兴致勃勃的神色.从她的兴致勃勃中,陈伊一得知了这个叫做玛丽亚的女孩如何因为男友的一句话义无反顾的跟随他来到中国,同时也用各种比喻和讲解方式为玛丽亚解释明白“到底中国是北京的,还是北京是中国的”这个
问题.
第六次为口干舌燥的玛丽亚端上冰水时,陈伊一与一个棕发蓝眼的胖男孩擦身而过.这个十来岁的胖男孩从卫生间走出来,诡异的朝陈伊一扮了一个鬼脸.
陈伊一自然不知道这个笑容背后的含义,直到将经半个小时之后,卫生间里传来玛丽亚惊天动地的喊声.
事实就是,男孩恶作剧的把一枚别针塞到了卫生间的门锁里,而之后进去的玛丽亚惊恐的发现,卫生间的门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开了.
什刹海,北京人习惯称为后海.在满是钢筋水泥的北京城中,位于二环以里的什刹海如同长安街旁的玉兰花般带了一种女人的温情.三月末的北京春光明媚,玉兰花盛开.欧泉很喜欢玉兰花,并且觉得这种不需要绿叶来陪衬的花儿很女人.
沿着开满玉兰花的长街走到街口的欧泉寻觅很久之后,最终借助电话与直觉将一个年轻男人从一家餐吧里面拉了出来.男人开始还很无奈的走在欧泉背后,而当他看清楚欧泉明显是在朝着街对面的 医院走过去之后,男人才发现欧泉穿着天鹅绒暖袜的腿上隐约贴了一块胶布.
“你的腿怎么了?”
“下飞机的时候摔了一下.”欧泉并不回头.
“要不要紧?”男人大概觉得是自己的迟钝反应让欧泉不快,急走几步拉住欧泉的手,弯下腰去检查她腿上的伤势.
“没有大事的话咱们尽量就不要去医院,这个季节医院里病菌反而多,搞不好很容易感染.好不好?”男人习惯性的理了理欧泉的头发:“还是那么毛手毛脚.”
欧泉的脸色明显的缓和过来,轻轻一笑.
“走吧,听我的.”
男人显然明白自己的劝告对欧泉来说不亚于左耳进右耳出的气泡,所以也就默许了她的任性,同时将自己的手揽在欧泉的腰间,两人正式以情侣的身份走进医院的大门.
在安置好欧泉之后,男人径直朝挂号窗口走过去.欧泉在男人背后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叫住男人.
“帮我挂妇科.”
“哦.”
男人是在被挂号窗口的护士问起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欧泉提醒自己那句话的含义——很显然,腿上摔了一个口子说什么跟妇科也扯不上什么关系.所以男人开始在挂号窗口前发愣,直到窗口里的护士和身后的老大妈一起不耐烦地质问起自己.
“喂,我说,你到底挂不挂?”
“哦,挂,挂.那个,挂妇科.”
电梯上到四楼之后,男人在妇科门口拉住了欧泉.
“欧泉,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喂——”
欧泉转身,有点愤怒和厌烦的把手里的包塞到男人手里,之后挣脱男人的手,头也不回的走进妇科诊区,将男人以及背后玻璃门上“男士请勿入内”的几个红色醒目大字一起留在门外.
一个小时后,男人终于等到了欧泉此行的全部目的和结果——负责妇科的一个护士出来叫出男人的名字,让他在一叠写满医生潦草笔迹的纸上签字.
于是男人在这叠纸最后一个小小方框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宇溪.
张宇溪当然看的懂纸上那堆字迹所表达出来的含义:妊娠六周无异常,同意人工流产.
然而张宇溪能不签字吗?张宇溪不能.
第一, 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第二, 进去的那个人是欧泉.
关于玛丽亚被关在卫生间里这件事情,乘务长给所有实习的空姐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议的主题其实也是一道试题,那就是:遇到这种意外的情况我们应该怎么办.而解决的办法其实也不外乎两种,一种就是想尽各种办法,把卫生间的门砸开,救出乘客.这种方法的危险之处在于如果没有分寸,很可能影响到飞机其他部件的使用.飞机毕竟还是一个很复杂和精密的东西,如果一不小心毁了与驾驶舱有关的线路,那整个飞机上的生物就有集体去见上帝的可能.而另一种方法就是听之任之,等飞机平安降落之后再由地勤人员进行剩余的抢救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陈伊一比谁都急.满飞机她只负责两个人,偏偏这两个人之一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完全没有实践经验的陈伊一差点急出眼泪来.所以,当乘务长问到自己的时候,陈伊一脱口而出:
“救.”
“救?好,怎么救?”乘务长反问.
陈伊一自然还没有想到如何去救的问题.不过好在很多看似很复杂的事情解决起来相当的简单——不过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陈伊一遇到的这个契机得益于飞机突然遇到气流导致的颠簸,这种颠簸让卫生间里的玛丽亚把惊恐的叫喊声加剧到了满仓皆知的程度.机体的摇晃以及玛丽亚的呼喊让乘客们惶恐不安并且开始骚动.几个实习的空姐显然压不住这种阵势,一些乘客开始离开座位,寻找恐怖声音的来源.
局势一发不可收拾.陈伊一就是在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局势来临之前做出了一个没有经过大脑的动作:抄起背后的一个东西径直朝卫生间的门锁砸过去.
卫生间的门应声而开.抱头蜷在里面的玛丽亚惊恐的抬起头,看着陈伊一手上举着的被她当成工具的消防斧.